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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一般是这么跟普通人形容ICU的：
ICU是现代科学设置在死界的站点，位于忘川的彼岸，奈何桥的另一端。
那里的病人，除去观察过渡的那种，有一个算一个，不说放在古代，就算是在100年前，那也都是死人，只不过现代的科技还拽着他，和人世有些勾连罢了。
既然是死地，自然要吃死地的苦。
ICU 的苦，活人想象不到，也受不了。
ICU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死，而是卡在生死之间，无尽的痛苦和恐惧，却又完全无助。
如果你想看看具体怎么个可怕，那就请继续往下看。
02
你要回到人间，就肯定要减少你的镇定，让你逐渐醒来，于是你的感觉开始回到你的身体里。
呼吸系统是首先恢复感觉的系统之一。
你感觉到有个东西在给你的肺打气，那是呼吸机，你刚刚想缓慢的吸一口气，一股气流就急速冲向你的肺，你本能的想要对抗，结果气流又忽然消失。
你喘不上气，想要做个深呼吸，结果这次气流更强烈，不管不顾的几乎要把你的肺吹炸。
你拼命挣扎，那股气流也随着你的呼吸紊乱而变本加厉的紊乱，你的呼吸机不能很好的同步你的呼吸，开始哔哔大叫。
你感觉你的气管中有很多的异物，你不由自主的开始咳嗽，但气管导管的球囊封闭了你的气道，你的咳嗽动作被呼吸机放大，每次咳嗽都让你痛苦万分，却无法清除那些分泌物。
你的脸涨的通红，口腔莫名其妙的出现大量的口水，你不能呼吸，不能吞咽，你觉得你快死了。
护士听到了呼吸机的警报，也看到了你的窘迫，她向你走来。
你感觉到有一些水进到了你的气管里，你呛住了，拼命的咳嗽。
然后忽然又有个东西沿着你的气管向下移动，疼得像是刀割，又痒的像是塞进一把鸡毛。
你难受的泪水喷涌而出，你想躲开，却毫无办法。
终于，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你觉得刺激你的气管的东西好像稍微少了一点——这是在吸痰。
不吸，你就会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感中苦熬；吸，就是针刺刀割般的痛苦。
这样的反复折磨，多的话十几分钟就要来一两次 (吸痰管还可能会割破你的气管，让每次的痛苦加倍)，少的话一天也要来个几次。
气管导管经过你的会厌，然后球囊堵在你的声门下方。
你的口腔分泌物不能正确下到消化道，会堆积在球囊那里，你永远都觉得喉咙里有一滩水，即使是带抽吸的CASS 导管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你感觉要窒息了，要呛死了，你恐慌，但是你无能为力。
时不时的，会有另一根塑料管伸进你的嘴，吸走你的口腔分泌物的同时，这跟管子会在你的喉咙里捅来捅去。
你的腹部在抽动，你要吐了。
同时你听到有人在满意的说“嗯，有喉咽反射”，你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一次次的捅你的喉咙，你腹部抽动的时候带动全身都剧痛无比，你只想尽快停下，但是你无能为力。
你本能的想要伸手拔掉那根可恨的管子，但是你发现你的手被绑住了。
为了结束你的痛苦，让你摆脱呼吸机的控制，他们决定测试/训练你的自主呼吸。
他们调低了呼吸机的参数，强迫你用自己的肌肉来呼吸。
你觉得呼吸瞬间就变得沉重了，你在努力，但是你无比虚弱，你在窒息中坚持了一个小时，再也喘不动气了，呼吸机的潮气量开始报警。你听到一个声音说，今天到这儿吧，明天再试。
每天，你都要在这种窒息感中挣扎，都要重新体验一次死亡的恐惧。你现在不能喘气，其实就是个死人。
但你要是想重回人间，这个坎你又不能不迈。
多久能迈过去？不知道，有的人抬脚就过去了，有的人永远都迈不过去。
03
然后是疼痛，随着镇定和镇痛药物的减少。
你的疼痛也回来了，你觉得浑身到处都在疼。
时不时的，有人会用圆珠笔或者注射器一类坚硬的东西像上刑一样用力夹住你的手指，你疼的大叫，但是你浑身无力，拼尽全力也只是睁开了眼睛。
你听到一个声音说，“对疼痛没反应吗？再试试”。
你感觉到有人在用坚硬的东西揉搓你的胸骨，剧痛阵阵传来，你的心率和血压飙升。
你想结束这一切，但是你无能为力。
终于，他们放弃了，你听到他们说：“我刚次好像看到他的脸抽动了一下... 等会儿再试试吧....”。
你想说，求你了让我死了吧，但是你无能为力。
疼痛是一个活人必须的感觉，你从死地返回，必然要经历疼痛越来越多的过程。
慢慢的，你有了力气对疼痛做出反应，你现在能挤眉弄眼，能定位疼痛的位置了，他们不再频繁测试你的疼痛，但是你出现戒断反应了。
之前给你输的那些止痛药，全是阿片类药物。你的镇定药物中可能有苯二氮卓类药，还有那种曾经让你拥有死亡般睡眠的“小牛奶” propofol...这些都会成瘾。
你焦虑，你烦躁，你看见了奇怪的东西，听到了可怕的声音，你万蚁噬心，恨不得化作一团火焰把自己烧死了账。
但是如果你连这点苦都吃不下，你怎么可能从死界重回人间。
你想动动手指，但是你的手指肿的无法移动。
其实你全身都是肿的，当初为了支持你的血压给你输了大量的液体，还有所有的药物，营养... 。
但是你的肾功能不行，几十升的额外液体都堆积在你的体内。
你的皮肤肿的透明，像饱和的海绵一样向外渗出粘滑的水滴。
柔软容易膨胀的地方，比如子孙袋，肿的像手球一样大，晶莹剔透吹弹欲破。
胃管倒是不怎么痛苦，因为那是在你没有知觉的时候放下去的，但问题是你无法控制你的排便。
为了减轻你的肠道负担，不让你被塞住，他们用各种药物确保了你一直处在腹泻的状态。
你根本无法控制，你会时不时的就泡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护士有时间来帮你收拾。
粪便给皮肤带来强烈的刺激，你的整个私处都是红肿甚至破溃的，又疼又痒，就像被天山童姥种下了生死符。
如果你碰巧是个肝硬化失代偿的患者，为了排泄大量的血氨，你的腹泻会更加频繁，说不定还会经历一天若干次的乳果糖灌肠。
你被扒光，翻面，体验着奇妙的灌肠的耻辱，然后一泄千里。
每天，若干次，既耻辱又痛苦，但是你无能为力，只能像一块没得感情的肉一样任人摆布。
04
你浑身都是伤口，脖子上有管子，手腕上有管子，腹股沟有管子...
它们要么是在你的中央静脉里，要么是在你的动脉里，它们倒是算不上巨痛，但是疼痛感还是有的。
还有各种引流管，随着你的呼吸和移动，会摩擦你娇嫩的脏器...
为了不让你碰这些管子，你的手被牢牢的绑住。
你的皮肤可能脆弱的像泡过水的纸巾，护士给你换敷料的时候，皮肤就会随着胶布大片的撕裂和脱落。
如果你是创伤病人，或者有什么坏死性筋膜炎之类的问题... 那还是不说了，会影响食欲。
总之你无能为力，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由他去。
你睡的床和枕头，为了方便擦洗消毒，都是不透气的。
你永远都不能获得一个舒服的姿势，永远都没有一个舒适的温度。
护士给你翻身是为了保护的你的皮肤，不是为了让你舒服。
他们永远都要优先考虑那些能救你命的管子，而不是优先考虑你的舒适度。
05
曾有一个朋友问我ICU有多惨。
我说别的都不提，不透气的床和枕头，双手绑起来，永远躺不舒服，就这一条，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我朋友说，一晚上应该没问题，但是三天估计就已经疯了。
是的，对于患者来说，ICU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无能为力。
那里所有的折磨，耻辱，痛苦... 你躲不开，也不能反对。
有多少人，在ICU里挣扎着想活，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毫无希望。
又有多少人，在ICU里只求速死，却又无法主张自己的生命，只能忍受那无尽的折磨。
正如但丁描绘的地狱之门上所书：到了此处，就要舍弃一切的希望。
因为ICU里的一切，都不再由你做主。
你想活也罢想死也好，都是别人说了算。
你就是一条躺着砧板上的鱼，疾病在宰杀你，但是ICU拖着不让你死。
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你都是那条无能为力的鱼。你
的死亡被人为的延长了，你会不间断的经历死亡的痛苦，一遍又一遍，直到你真的死去，或者重回人间。
06
然而就算你重回人间，不止你的肉体会残破不堪，你的魂魄也可能不再完整，因为你会患上Post ICU syndrome（重症后综合征）。
包括但不限于身体机能障碍，认知障碍，情绪障碍... 发生率高达 75-80%。
去ICU住两个月，遭受到心理创伤比你在战场上待两年都要大得多。
战场虽然惨烈，但最多也只是人间地狱，但ICU可是真的真的不在人间。
最后，我想用我院 ICU 墙上的一句箴言作为结尾：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th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the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