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5年12月28日，美国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海湖庄园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后离开。视觉中国 图
临近岁末，即将进入第五个年头的俄乌冲突似乎传出一些好消息。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12月30日在记者会上否认了俄罗斯方面关于美乌会谈破裂的说法，并称与美国的对话每天都在继续。24日，泽连斯基公布了最新版俄乌和平计划草案的20点内容，并于28日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海湖庄园会晤。在这次会晤之前，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话，同时也与欧洲多国领导人进行了电话沟通。特朗普在28日的记者会上表示，各方已就结束俄乌冲突取得了“重大进展”，相关讨论覆盖了“95%的关键议题”，当前俄乌和平进程已进入到“非常接近达成协议”之阶段，同时他还宣称在未来不排除美、俄、乌三国领导人会晤的可能。另外，俄罗斯总统助理乌沙科夫也表示，美俄两国之间就结束俄乌冲突存在一定的共识，两国正在筹建两个工作组，将分别协调和平进程中的“安全问题”和“经济事务”。
但是，乌沙科夫的发言并不意味着俄罗斯方面已经完全认可了“和平计划”中的内容，俄罗斯国家杜马国防委员会第一副主席阿列克谢·茹拉夫廖夫此前通过俄罗斯官方媒体宣称，俄罗斯方面不会同意签署泽连斯基提出的“和平计划”。
多方通过开展密集的对话和磋商，频繁释放着和平进程的“利好消息”，但在这些积极信号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难以调合的“结构性困境”，阻碍着俄乌和平进程取得实质上的突破。当前受到多方口头肯定的“和平计划”草案是否能够真正打破和平进程的僵局，在于其是否能够妥善解决这一系列“结构性困境”。
曲折的和平之路
以雷霆之手段推动俄乌之间实现和平，是特朗普在他第二届总统任期中的一项重要政治承诺。自特朗普再度就任美国总统以来，一直积极尝试推动俄乌和平进程。但是直至目前为止，俄乌之间的和平谈判仍未取得任何的实质性进展。
今年5月16日至7月23日，俄乌两国代表团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前后进行了三轮会谈。双方虽然达成了一些共识，但对于“立即无条件停火”这一最为关键的议题却没有取得任何的突破。由于双方都不愿在领土、乌克兰非军事化等关键问题上做出让步，原计划于2025年8月或9月举行的俄乌第四轮和平谈判被无限期推迟。
俄乌之间的三轮和平谈判虽然都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成果，但8月的两次“元首会晤”似乎又为和平进程带来了一线转机。2025年8月15日，特朗普与普京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埃尔门多夫-查里森空军基地进行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会晤，这是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俄之间首次元首会晤。在会晤后的联合记者会上，特朗普则称此次两国元首会晤取得了“巨大进展”，但尚未就“最重要”的议题（应当为俄乌和平问题）达成协议，后续仍有“非常好的机会”。
特朗普与普京的会晤引起了欧盟和乌克兰极大的震动。8月18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北约秘书长吕特，以及德、法、意、芬兰多国领导人会同泽连斯基赴美与特朗普会晤。乌克兰外交部长瑟比加在会后表示，这次特朗普与欧洲政要们的集体会晤是“最大限度地动员外交资源，推动实现和平的一个决定性时刻”。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也在8月24日的例行记者会上也宣称，将在新一轮的和平谈判中提高代表团级别，以释放俄方推动和平进程的“诚意”。
实际上，这两次“元首会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特朗普政府为其“最后通牒”闹剧进行善后的一个衍生品。2025年7月14日，特朗普向普京下达“最后通牒”称，“若俄罗斯没有在50天内同乌克兰达成和平协议，美国将对俄罗斯及其重要贸易伙伴征收高达100%的关税”。7月28日，特朗普又将期限大幅压缩至10天。为了进一步向俄罗斯施压，8月3日，特朗普还命令两艘美国核潜艇开赴俄罗斯巴伦支海。然而俄罗斯政治高层清楚地看到，所谓的“最后通牒”只是特朗普在虚张声势。
8月6日，在“最后通牒”仅剩48小时之际，美国特使威特科夫紧急到访莫斯科，力挽特朗普的狠话可能带来的“外交崩盘”，于是才有了之后的美俄元首会晤和乌欧领导人的“华盛顿集体会晤”。
虽然俄乌“第四轮和平谈判”被一再推迟，加之两次“元首会晤”暴露了特朗普政府处理俄乌问题的底牌，但各方依旧不懈地推动着和平进程并不断释放出一些积极的信号。自9月以来，美国、欧盟、俄罗斯和乌克兰等多国元首、政要、高级官员就“和平计划”进行了密集的讨论、磋商并最终形成了当前的草案文本。然而，这一“和平计划”还尚未成为一个具有可实施性以及约束力的框架协议，多国之间的对话、磋商也没有打造出一个具有效力、能够提供建设性意见的对话平台，俄乌之间的和平道路依然曲折且漫长。
俄乌和平的“结构性困境”
和平解决俄乌冲突必然是要建立在一定的政治共识之上。虽然多方都在口头上肯定了乌克兰提出的“和平计划”草案，但在现实中，却一直都存在着一种“结构性困境”阻碍着和平共识的产生。
首先是俄乌两国之间的根本政治诉求难以调和。2024年6月14日，普京提出的和平条件包括乌军从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四州撤出，乌克兰必须宣布“非军事化”并且不会加入北约。以上几点“和平条件”一直是俄方所坚守的核心条件，俄方从未就此做出任何的让步，从三轮伊斯坦布尔谈判，到阿拉斯加会晤，再到12月19日的俄罗斯总统年度记者会，普京在所有公开表态中一直坚持他所提出的领土条件。
从乌克兰的角度来看，即便乌军在红军城、康斯坦丁诺夫卡、库皮扬斯克等多条战线上已明显处于劣势，但泽连斯基仍不愿就俄方所提出的领土条件做出任何的妥协，在20点“和平计划”草案中，虽然泽连斯基提出了“维持现状”的可能性方案，但这并不表明乌克兰能够接受放弃乌东四州的主权。
乌克兰在领土以及安全等方面无法妥协的原因一方面在于，鉴于长期以来俄乌之间政治上互不信任的情况，乌克兰在“和平计划”草案中明确表示，其期待的和平必须是建立在美国、欧盟及北约对其安全进行有效保障的基础上，而乌克兰被纳入欧盟和北约的集体安全框架则必然会触及俄罗斯的核心地缘政治利益。另一方面在于，“寸土不让”已成为当前支撑泽连斯基总统权力的重要合法性来源。“战时动员状态”不仅延长了泽连斯基的总统任期（泽连斯基的任期原本应在2024年5月20日结束），同时也使总统权力得到了空前的膨胀，这种情况也为泽连斯基的执政带来了相当多的不确定性：今年7月，因泽连斯基批准了一项旨在剥夺乌克兰反腐机构独立性的法案，引发乌克兰民众连续两天在该国多地举行抗议活动；12月20日，泽连斯基在记者会上严正回应了普京在年度记者会上所声称的“现任乌克兰领导层不合法”并要求“乌克兰应当立刻举行新选举”，他强调“普京无权决定乌克兰何时及以何种形式举行选举”，正是这些可能挑战其执政合法性的政治不确定性，长期以来制约着泽连斯基在领土和安全议题上做出一定的妥协。
其次，由于俄乌两国的根本政治诉求无法调和，导致长期以来双方皆希望通过军事上的胜利来实现“以武促和”。当前，俄军付出了惨重伤亡代价后，在红军城、康斯坦丁诺夫卡、库皮扬斯克等多条战线上都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乌军虽然存在兵源短缺、师老兵疲等一系列问题，但在美国和欧盟的援助下依旧能基本维持其军事对抗的能力；另外乌克兰还利用其情报优势以及无人机力量优势，频频成功袭击俄罗斯后方的战略目标，也对俄罗斯产生了一定的威慑。这促使双方都希望将更大的军事胜利作为谈判桌上的筹码。这导致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双方越是有意进行和平谈判，越是有第三方势力试图从中调停斡旋，俄乌冲突的强度和烈度便越会呈现出一定的上升趋势。
再次，长期试图调停俄乌冲突的美国、欧盟等第三方势力，在和平目标上也同俄罗斯及乌克兰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分歧。就美国而言，特朗普长期以来都将促成俄乌和平视作其任期内的一项重要的“外交政绩工程”，他希望在短期内取得突破性进展以尽快使美国从援乌的泥潭中抽身。这样一来，特朗普政府对于这项“政绩”的追求是以损害俄乌两国的核心利益为前提的，一方面特朗普长期向泽连斯基施压，要求他接受“以领土换和平”；另一方面，对于俄罗斯又试图扩大经济制裁来逼迫其停战，这与普京试图从根源上改变俄美关系的战略意图明显不相符合。
就欧洲各国而言，虽然其内部就军事援乌议题一直存在着分歧，但将乌克兰视作欧洲集体地缘安全的屏障却一直是欧洲各国的重要共识。因此，俄罗斯方面所要求的乌克兰“去军事化”、“永久中立化”的条件自然也是欧洲各国所无法接受的。8月28日，冯德莱恩与泽连斯基、特朗普举行电话会谈时就表示，俄乌实现和平的一项重要前提，即是将乌克兰打造成为一只具有自卫能力的“钢铁豪猪”。
最后，试图斡旋、调停冲突的各方势力之间，其目的、方式存在着相当的分歧，从而难以形成有效的外部约束力。如上文所言，欧洲各国支持乌克兰、武装乌克兰的立场与美国劝说乌克兰妥协的立场存在着明显的分歧，这就导致美国与欧洲各国长期难以形成统一的立场，从而无法通过统一的集体行动来提升斡旋的效力。
（李文吉，日内瓦大学东亚学系博士后研究员）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李文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