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新故事。
如果你已经有一个孩子,给你多少钱,你会愿意生二胎?五十万?一百万?那三胎呢?又是多少钱?
中部某省M市给出的金额是:二胎96300元,三胎165100元。
这些生育奖励并不都是现金(尽管当地政府在宣传中常计算奖励总额)。钱将通过两种形式来到你手中。一种是流通货币:二胎、三胎的育儿补助、一次性奖励金等费用总计36300元、45100元;另一种是房券:二胎、三胎分别可以得到价值六万元、十二万元的房券一张。房券占据奖励总金额的62%、73%。
关于奖励的效果,M市有一份答案:2024年,这项生育鼓励的政策落地,该市新生人口较上年增长17%,八年来首次由降转增。当地媒体称:M市用政策“钥匙”打开了生育之锁。这篇文章被同步挂在政府信息网上。
在正常情况下,肉身是个人意志的载体,生育尤其如此——它只能由个人主动发起,由母体独自孕育,并最终娩出新生儿。这一过程无法被任何人替代,也无法被外力介入、更改。M市卫健委负责该项工作的领导显然理解这一点,他曾对媒体表示:“人口工作是一门科学,不是凭想象做的,更不是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生育鼓励工作之难,正难在任何政策都无法违背当事人意愿,往女性的子宫里塞入一个孩子。2021年放开三孩之后,全国不同地区都曾有过一些尝试。攀枝花是第一个生孩子发钱的城市(生育二孩、三孩家庭,每月500元补贴,共发放三年),但新生人口数据并无明显变化,此后几年,有其他城市做出尝试,也收效甚微。M市不是第一个生孩子发钱的城市,但却是成绩最亮眼的一个。
外部的政策真的可以影响个人选择吗?成功的为什么是M市?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来到M市小坝镇的三桥村,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村庄,全村共有445户人家,一半人口已经外流,村子并无支柱产业。我们试图从这样一个村庄的执行中理解,政策如何打动人们。
但最后,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没有新故事。村干部在上级考核下想尽办法完成任务。村民们则大多表现得事不关己,如常生活。至于那些真的生下了孩子的女人们,她们的重要有别样的体现方式:从怀孕起,她们的各项私密数据被询问、登记:末次月经时间、预产期、出院日期、孩子吃母乳还是奶粉。而当一个女性想要打掉肚子里孩子,那就是她最受到重视的时刻。
两个正面典型
三桥村的苏芳一家很忙。2024年12月,她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为此苏芳和丈夫得到了8100元一次性生育鼓励金、每月育儿补贴一千元、价值12万元的购房券,还迎来了领导的慰问,媒体的采访。这一年,三桥村诞生了6个新生儿,其中有两个是三胎,苏芳的孩子是其中之一。
奖励和关注给苏芳一家带来新的烦恼。暑假期间,街道办的工作人员领着十几个人蜂拥而来,有记者也有领导。第一次,一众人都空着手来。第二次,街道办的工作人员问丈夫李亮:“是不是空着手你不欢迎我们?”隔几天送来东西。回答问题时,苏芳按街道办工作人员说的,“问什么就答什么”。记者问她,三胎补助多少?有没有拿到?什么时候拿到?拿到高不高兴?高兴,苏芳回答。她心里知道,“发表这文章,主要目的就是(宣传)政策。”
后来她在今日头条刷到过那篇写自己的文章,记者写错了村子的名字,也写错了苏芳的孩子是几胎。这样的队伍苏芳接待过两次,之后再有媒体找来,她一概拒绝。
孩子的爸爸李亮则纠结于房券是不是真的有用。他去不同售楼部问过楼盘价格,想用房券买来房子后再过户给其他人。销售无一例外先问他是否持有房券,李亮因此怀疑销售根据房券金额虚报高价。他还试图把房券转让出去,给这张价值十二万的房券打了折,定价几万块,但无人问津。李亮和村委会的人聊天,抱怨“我始终怀疑这(房券)是假的。”
实际上,苏芳生下三胎和奖励政策并无关系。她意外怀了孕,不想要,但李亮想要,“我们天天为这个孩子吵架”。他们的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李亮一家都想要一个儿子。知道苏芳怀了三胎的人大多劝她去检查孩子的性别,她也考虑过,如果是女儿就拿掉,是男孩儿就留下来。但她没有这样做:现在赚钱这么难,(孩子)总是要拿掉的,何必再花钱?她一直犹豫到孕中期,李亮变得很规矩,每天在家做饭。她不再想打胎了。苏芳问过李亮:如果还是女孩儿怎么办?李亮长叹一声:那就是我的命。
苏芳家门口的衣架上,晾着小婴儿的衣服
三桥村不远处的南洼村,还有另一个生孩子的正面典型——带头生二胎的村支书孙浩。
媒体报道中说,“他多次做妻子工作,宣传家乡建设成效和未来良好发展前景,最大限度地消除其后顾之忧。”
2024年,根据公开报道,整个M市新生人口1049个,同比增长17%。当地媒体称,M市用政策“钥匙”打开了生育之锁。这1049个新生儿中,三桥村贡献了6个,南洼村贡献了2个。
在南洼村的村委会,我见到孙浩。他接受采访的经验比苏芳更丰富一些:从小孩出生两个月起至今,共有四次。每次问的问题都差不多,他感到疲倦,以至于我见到他时,对于每一个问题,他都说:忘记了。
孙浩的妻子怀二胎也是个意外。那时,她刚辞职,打算换一份新工作。妻子问孙浩,要不要把孩子打掉?他不置可否,也不觉得紧张,“打掉了就打掉了”。
当地媒体来问他:决定生孩子的当时是什么想法?生完孩子之后怎么样?孙浩含混地回答:没什么想法,生孩子……我没得想法。
我问他,“但新闻写,你就是为了政策带头小孩?“
“它说是,那就是了。”
我没能见到孙浩的妻子,无从得知她当时经历了什么。她对“媒体采访”更加不耐,听说我“想聊两句生育鼓励的事情”,在电话里干脆地回应:没时间。
两个妇女主任
蓉姐是三桥村的妇女主任。鼓励生育的政策是2024年春耕时节传达下来的。三月底四月初,镇卫健办通知各个村的妇女主任们开会,蓉姐学完会议精神,领着海报、横幅和任务回到村里,再把这些“物料”张贴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外墙上、村公告栏里、十字路口旁,以及部分村民的家门口。
这些海报上都画着类似的场景:一对父母,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是个女孩儿,第二个孩子看不出性别,最小的男孩儿在父亲怀里,留着和爸爸一样的小平头。一家人在舞狮,红艳艳的,在他们的头顶上,写着六个金色大字:“人多多,福多多。”画面风格像是AI生成的。
三桥村村委会外墙,破损的宣传海报,发放补贴的银行卡被称为“生育荣誉卡”
妇女主任是生育鼓励工作的主要负责人。苏芳的三胎就是由蓉姐发现、上报的,整个孕期,蓉姐按月提醒苏芳做产检。2024年12月,苏芳剖腹产生下一个男孩。
三桥村是个中等规模的村庄,全村445户人家,近一半已经外流。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孕妇并不容易。蓉姐的工作诀窍在于观察力、记忆力、人脉,以及绝不争先、只求保底的工作态度。
一次,远远瞥到某一户人空置在村中的房子办喜宴,没有被邀请的蓉姐第一反应是“今年结婚,明年大概率会生孩子”,从而四处打听其电话号码。见某家的老太太突然不在村中,蓉姐便与老爷爷闲聊一句:“婆婆上哪了?”
“照顾孩子去了。”
“生二胎啊?”
“有想法,总不过看他们(孩子)吧。”
蓉姐记下了,之后与相熟的人打听:他屋头有孩子没有?没有把握之前,她不会给当事人直接打电话。
此外,消息也靠口口相传。蓉姐有个姑姑,六十多岁,与她同住在三桥村。接到这项工作后,蓉姐悄悄叮嘱姑姑:“关注好外头的新闻啊,要是哪屋里有啊,就跟我说。”姑姑也不负所托,她带来六队一户人家的好消息。现在,别人家的好消息也成了蓉姐的好消息。
妇女主任的另一个重要任务是宣传政策,但蓉姐并不擅长游说。她通常拿着宣传册照本宣科,再委婉打听两句对方是否有生育意愿,倘若对方表现出摇摆心态,她便多说几句:有补贴总比没有强,想生就趁着有政策的时候赶紧生。谈到生育鼓励这项工作,她最常说:那别人不生你还能逼着人家?
小坝镇国道上空的宣传标语
同为妇女主任,蓉姐佩服隔壁陈庄村的敏姐。陈庄村是2025年镇上新生儿增加人数最多的村子——14个,超额完成任务(原本的考核指标是11个)。因为出彩的工作成果,敏姐接受过领导表扬,还曾向大家分享工作经验。
敏姐爱笑,待人热络。通常午饭或者晚饭后,外出的村民们都已归家,正吃饱喝足溜达消食,敏姐便拿上一沓宣传册,也转悠出去,遇上熟人就招呼:国家现在有鼓励生育的政策了,生孩子有奖励!
很快有好奇的村民凑上来打听:搞么子?
xx,快让你家媳妇生孩子!敏姐抽一张宣传册递给对方,半开玩笑地说道。遇上家里只有一胎的适龄对象,便委婉打听两句:你们家也只有一个小孩,有没有考虑哈?
敏姐劝说对方的主要技巧如下——
如果长辈很希望再添孙子,但年轻一代对生孩子不置可否,就从长辈入手:现在让他们生孩子,你还能帮他们带得动,政策也不是一直都有的。
如果年轻一辈有意生育,但对孩子的看护、抚养能力有顾虑,敏姐就多鼓励:不要看当下,要看以后,有了孩子你们也有努力的动力。她用自己举例子,两个孩子相差十五岁,生二胎时公婆年事已高,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需要她来照顾,但如今儿子走了,自己还有小女儿陪在身边。对老年人则强调多子多福,小家庭在困难的时候,长辈资源应该适当倾斜。
对女性,话术更是五花八门:生二胎对女性身体好,可以防止乳腺、子宫疾病;对孩子个性好,独生子女更容易个性跋扈、自私。
“独生子女容易个性跋扈”的论调,我在不同村干部口中都曾听说。后来我得知,这个“论据”来自各种培训大会。
2024年政策落地以来,培训会常常召开。有时是镇里,有时是市里,有时是卫健系统培训,有时是医院专家来开讲座。怀孕对妇女身体好、对孩子个性好的论调,就来自其中一场。而这场培训具体是谁在什么时候举办的,敏姐已经记不清,左右是“专家在讲”。
不仅如此,培训会还向落实工作的村干部们解读政策。敏姐记得培训会上提到的一组数据:2023年,本市新生儿只有六千人,死亡人口却达到了一万二,照此情况发展下去,M市很快就会成为一座空城。
根据研究,人口降低确实会给经济发展带来直接的影响。2015年,经济学家周天勇研究经济发展与人口发展的关系,发现二者是两条走向一致的曲线,但前者错后后者二十年。这就意味着,二十年前人口增、降,决定二十年后经济增长或者萧条,两者呈正相关。而一旦一座城市成为一座空城,由人所创造的“社会文化”“经济形势”,都失去了讨论意义。
显然,敏姐从专家“空城”的描述中理解了工作的紧迫性。但听起来,她的方法并无特别之处。我问蓉姐为什么陈庄村生育数据好,她分析说,“她结交能力蛮强。再加上她打牌……工作能力也强。”
但我觉得这也不是决定性因素,便随口猜测:“她们那个村人多吗?”
不想蓉姐竟然真的点点头:“嗯。她们那个村是合并村,原来是两个(村)。”
全镇各村排名中,除了陈庄村,有另一个村成绩也相当耀眼,但蓉姐并不佩服那个村妇女主任,甚至有点讨厌她。蓉姐说,那人会在群里向领导邀功,说自己“电话都打爆了,打停机了。”领导布置工作,要求五天完成,她两天便汇报。蓉姐讨厌这种积极。
蓉姐的指标
今年三月的某一天,蓉姐突然收到镇卫健办领导的微信消息——有人在市医院检出了三胎。消息包含着孕妇末次月经时间、头两胎生育情况等信息,末尾缀着领导的指示:给这位妇女做工作,动员她把三孩生下来。
从执行生育鼓励政策开始,孕妇就是完成每年生育指标的决定性要素,而一个孕妇最重要的时刻,无疑是她决定打掉孩子的时候。
蓉姐对这户人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们住在三队附近,家里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她想着,现在生两个男孩好大压力,怎么还可能生三胎?她回复一个“收到”,将事情放了两天。第三天,蓉姐托会计帮忙打听。会计打去电话:听说你屋头那个又怀了?对面答:有是有的,不过已经拿掉了。会计听罢,回应一句:现在有鼓励生育了,你生了有补贴了!
电话那头声音大了起来:奖好多钱呐?是奖一千万呐?奖五百万我都不生!紧接着,电话挂断了。
某村委会广场外墙的右上角,写着镇鼓励生育办公室的宣传语:“早生得实惠,晚生就后悔”
电话挂断第二天,镇领导发来消息询问三胎的情况,蓉姐如实相告。没有任何回复。领导的不满持续到了下一次开会:有些村里,明明三胎已经怀孕了,又不珍惜。要是你们多努把力,多做份工作,说不定人家把它生下来呢?
没有点名,蓉姐就坐在全镇二十多个妇女主任中间默默地听,蓉姐把领导的态度理解为对三胎典型的热情。她觉得领导“奇葩无聊”。此后又有几个村子陆续出现打掉三胎的情况,镇领导亲自登门去劝。当然对最终结果毫无影响。怎么可能?蓉姐理解那些女人,换做是自己,她也不会生。
蓉姐有两个孩子。2011年,她生下二胎,是一个小女孩儿。当地有句俗谚,“孩子是带着口粮来的”,意指孩子自己带着福气和饭碗,一定可以养活。但这个孩子带来的是一万元的罚款。交了钱,她才能上户口。蓉姐家凑了七千块钱,托人说情,希望计生单位通融,没谈成。七个月后,为了躲避频频上门催收的人,她离开村子投奔外地工作的丈夫。又过几个月,蓉姐一家被起诉到法院,罚款金额从一万变成两万多。此后,她彻底断绝了交罚款的念头。辗转几年后,蓉姐最终留在村里照顾孩子。
我接触到的妇女主任们,过去几乎都曾在外打工或做生意,最后为了照顾孩子,就近找了“妇女主任”这份工作。
蓉姐的二胎成了黑户,好在她从小身体健壮,不大有需要身份证号码的时候,三岁后上私立幼儿园,也规避了没有户口本的问题。直到2015年底政策放开,小女儿终于不需要交钱也可以上户口。
如今,孩子已经上了初中。每天早上,蓉姐五点多起床,帮孩子准备早饭,把孩子送到学校;晚自习后再将孩子接回。在第一节课与晚自习之间,她和发小一起吃早餐,去市场买菜,或者工作。除此以外,她大多待在家里。
2024年,蓉姐的工作任务没完成。尽管当地卫健委相关领导在公开采访中表示,“人口工作是一门科学,不是凭想象做的,更不是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但实际执行过程中,这项工作仍有考核指标。2024年隐形的指标是,各村新生儿数量不得低于上年。六月底,这一年的摸排结果出来,三桥村只会有6个新生儿,比2023年还少了2个。(孕妇怀胎十月,下半年怀孕的人无法在年内生产,也就无法计入当年的数据。除非运气好,有人在外地早已怀孕或者生孩子。)
这一年的七八月份,是蓉姐最焦虑的时候。镇里的计生会上,领导点名批评未达标的村子:看看你们去年生了几个、今年生了几个,是不是宣传还不到位?有没有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是不是还有没摸排出来的数据?自从政策落地以来,计生会经常召开。这项会议没有其他议程,只讲数据。各村妇女主任人手一张单子,23年、24年新生儿数据列成两排摆在上头。领导挨个村点评。
蓉姐感觉丢脸,就像“一个学生天天被老师点名”。可是又能怎么办?蓉姐无奈,也觉得委屈:“生不生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去年生孩子的人多些,今年村里能生孩子的人自然变少。”
三桥村废弃的民居上,写着鼓励生育的宣传口号
2025年,蓉姐的运气变好,新生儿指标虽较去年增加一个,却早早完成了。稍有不确定的是,其中一个孩子的父母早已将户口迁出本村,孩子也跟着落户外省。
按照政策规定,只有新生儿落户本市的家庭,才能算作本市新生人口,领取生育补贴。但在去年,有村子上报过落户本省其他市的小孩,也算了数。村干部对此有种普遍的解释:“根儿是我们村的”,因此可以算成本村工作数据。
实际上,村干部的数据是否有效,由镇里决定。所谓的“根”,是村里完成指标的弹性空间——假如一个村民落户其他城市,但同意妇女主任在本村给新生儿建卡,那么本村指标便又完成一个,也即本镇生育指标又完成一个。区别只在于,这户人家无法领取本市生育补贴。
但落户外省的情况此前并未出现。蓉姐请示镇里领导:这种新生儿落户外省的情况能不能算?领导回:先报上来吧。她按领导的意见上报了。镇里最终会不会算这个孩子,蓉姐不知道。
敏姐的数据
有一天,我和敏姐一起待在她的办公室里,听到她和一个产妇打电话。她询问产妇术后恢复情况:“现在是母乳喂养还是混合的呢?”
“吃奶粉,全部奶粉。”
“全部奶粉?”敏姐重复一遍,语调有些犹疑。
对方加重语气再次笃定:“对,全部奶粉。这样方便更换照顾者,就不用一直缠着妈妈。”
“对对对,谁都可以照顾。”敏姐赶紧笑着附和,随后声音放轻了,“那母乳的话,你是怎么处理的?”
“吃下奶药。”产妇语速急促起来,像要解释自己的选择,“因为我还要管大的,我要是喂奶的话,就没法睡整觉,情绪不好会对老大很有影响的。”
敏姐点头:“现在奶粉反正基本上营养也都供得上。”随后继续问起新生儿出生体重、是否打各项疫苗等情况。这通电话最终以敏姐提醒产妇按时复查结束。
敏姐的办公室墙面
这样的电话,敏姐要打很多通。妇女主任需要和村里每一个适龄妇女(通常是40岁以下)建立联系,掌握她们的婚姻情况、生育情况,如果有人怀孕,这样的沟通还会更细致、私密。例如,她们需要打听到这些女性的末次月经时间,以便推算她们的预产期。预产期如果在年内,意味着这一年全村鼓励生育任务的完成多了一分保障,否则只能算到下一年。
女性生育后,她们必须在产妇出院七天之内回访,掌握产妇的生产方式、胎儿出生体重、健康情况,并最终填进一份表格,拍照留痕,汇报上级,再将纸质文件留底。
掌握母乳/奶粉喂养情况也是工作要求,但敏姐并不知道为什么。根据公开信息,800元、1000元的每月育儿补助,依据的正是奶粉和尿不湿的成本。尿不湿价格浮动较小,奶粉则参考国产产品中等价位。
这一天,敏姐在电脑前忙碌了很久。她先登录一个全省人口监测与家庭发展信息系统,又从左手边拿起一个文件夹,随后将电脑系统里的信息逐项手写填进表格里。
她要处理的数据看上去来源复杂。敏姐填上几格,就停下来,打开电脑里的不同表格、人口信息系统、育儿补贴系统之间穿梭,又或者打开手机翻找聊天记录。有一会儿,她写着写着就抬起头,先翻看手机,随后眼睛向斜上方看天花板,嘴里喃喃:“16号……19号……” (后来我知道她在确认产妇的生产日期)随后眼光继续在电脑、表格、手机之间来回跳跃。
期间,她还接到一位镇上领导的电话,确认某个新生儿是第几胎,应该领多少生育补贴。
在与那位产妇通完话之后,敏姐的工作终于要结束了。她两指在手机屏上快速一滑,截了个图。然后她放下笔,举起手机给纸质表格拍照。最后,她把产妇术后情况、表格图片及视频聊天截图,悉数发到镇卫生院某位领导的微信上。
此时已到中午十二点多,她终于能赶回家去给上小学的二女儿预备晚饭了。不到一小时后,她还要再到村委会开会。敏姐曾坦言,以自己现在的心智,或许当时她不会要二胎,因为压力太大。“但是咱们去做工作,肯定不能把这些负面的东西带给人家,是吧?肯定会给人家宣传一些正能量。”
人心
蓉姐所在的三桥村和敏姐所在陈庄村都属于小坝镇。今年10月,我在这里停留了二十多天,访谈村干部和村民。
到镇上的第三天,我在人流最大的十字路口听到鼓励生育的宣传广播:
M市朋友们,现在为大家播报鼓励生育好政策。2024年4月1日到2027年5月1日,只要在M市民政局结婚的夫妇,不管您户口在哪,都能拿到6万元购房认购券补贴。生孩子更有惊喜……生二孩一次性生育奖励共计6500元,三孩8100元。……这么好的政策,大家赶紧了解起来,抓住机会,为家庭添丁增口,共享幸福生活!
夜色里,甜美的女声突然从高处的喇叭里传出来,不断重复这段话。喇叭下面,骑电动车的居民、低沉轰鸣的重型卡车快速驶离。
镇幼儿园门口,陪小孩玩耍的家长,大多数是爷爷奶奶
在镇上和村里,我见到的普通老百姓普遍对此政策态度不满。老年人关注的大多是生养孩子的花销:养育孩子的物质、人力成本,最终都能换算成明码标价的金额,而政策奖励的钱显然还不够多。
一个老年妇女说:
“我不想要(孙子),我要了,她(儿媳妇)向我要钱,我没得钱!她向我要钱怎么办呢?”
“(补贴)那太少了,要生一个孩子,起码得20万。你奖我20万,我就给你生个孩子了,是不是?”
一个老年男性说:
“你看现在一个小孩扶起来要多少钱?从小孩出生到大学最少100万。政策说的是鼓励好多钱,奖励好多钱?能不能(给)这些?”
我也尝试和育龄中的壮年人聊天(每一个家庭都有二胎),他们则更加漠然。有人笑着回答我:(我都生了)两个了人家还鼓励?有人则充满戒备,冲我连连挥手:没听过,我不知道。我已经有两个小孩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大孩子十几岁了,还有什么二胎三胎的事情?
或许也因此,找到孕妇显得困难。根据上级要求,妇女主任(及村委会其他干部)需要给全村人打电话摸排信息、宣传政策。蓉姐还曾被镇领导叫去现场办公,与别的妇女主任一起打电话。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大多数人都客气地表示自己没有生育意愿,也有一部分人态度更加糟糕,被挂电话也是常有的事。
我问了接触到的每一个村干部:新生儿到底是动员的结果,还是出自生育者本人的意愿?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个问题都会发笑:谁会因为几张房券和几万块钱补助就去生孩子?
我也问蓉姐:“你怎么判断,新生儿到底是宣传的效果,还是别人想生?”蓉姐告诉我:就是人家自己想生,现在没有谁能左右别人。
“政策落地后,没有一个人是因为你们做了很多工作,她原本不想生,后来想生的?”
“没有。没有人是动员的,都是有这想法,刚好有一个政策,我们只是以宣传为主,但是你说要我们上门去跟别人(动员),那怎么说,那个不现实。”
这几乎是村干部的共识:想生的自然会生,不想生的动员也没有用。生育是家庭内部的事务,难以被外部力量影响。但正如蓉姐某一个间隙的感叹:“没办法,工作还得做”,对于这项工作,村干部们的另一个共识是:“政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顺其自然
来到村里的第六天,我收到镇计生办、宣传统战部、妇联主席杨主任的好友申请。她正是镇上主管生育鼓励工作的领导。我们约定下午三点钟在她办公室见面。二十多平的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办公桌,一进门,杨主任就在她的办公桌背后招呼我。
杨主任看来三十多岁,头发结成一个髻垂在脑后,嘴唇有些爆皮,声音也有些沙哑,说话一高声就破音,看来有些憔悴。她问我的名字,问我毕业的学校,问我现在的职业、就职的单位。我一一回答,她则不住动笔,我猜想是在记录我的信息。不多久,同屋的年轻女孩回来了,给我拿来一杯水。我接过水,她没坐下,反而掏出手机拍照。见我有些诧异地回头,两人纷纷解释:就是工作需要,不会公开发布的。
搞清楚我的来意后,杨主任表示我想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在新闻上看到。她向我总结鼓励生育工作的关键:常态化宣传。“像意识形态一样的,默默地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的一些思想。”“之前的计划生育,改变人们生育观念,也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基本上用了一代人的时间是吧?……现在慢慢的话要鼓励多子多福,那也是要慢慢地来宣传的。”
杨主任还给我算账:生育的三座大山,是教育、医疗、住房。追求教育质量,就需要买学区房,之前学区房不就是这么炒起来的吗?她用本市房价和我举例:每平米均价四千,如果按15%的比例缴纳首付,40万元的房子,按政策优惠可以直接抵消首付。一个无法拿出数十万元支付首付的家庭,在这一政策优惠的帮助下便能够按月付房贷。讲到房价时,她专门补充了一句,起码房价也不再涨了。
但苏芳家的账是另外一本,生下三胎后,以最粗疏的方式计算,每月固定支出至少增加一千多元:奶粉一罐183元,一月四罐,共计732元;纸尿裤每月消费200-300元。这是促销时的价格,一旦活动结束,支出还会上涨。逢孩子生病感冒的意外情况,打针每天固定支出80元。其他零碎支出,苏芳并未专门统计。
为了省钱,苏芳会在直播间和人拼单,买诸如擦脸油一类的日用品。我遇到过一次苏芳拼单:她一手端一个手机,左手在直播间抢下一单,右手便拍下付款页面,发给朋友。她们经常如此操作,一做就是个把小时。苏芳还在抖音发现了赚钱的方法,反复刷广告、点赞,每天能赚十几到二十块钱。从怀三胎开始,她一共赚了三千多。代价是,即便感到“伤眼睛”,苏芳也无法放下手机。
这是和房券毫无关系的一本账,也是大多数村民的账。苏芳的丈夫李亮每天在镇上市场卖鱼,公公婆婆操持农活的同时帮着苏芳带孩子,二女儿在一两公里外的镇幼儿园上学,只有大女儿在市里高中寄宿。生活的重心全在村庄,房券对苏芳一家毫无意义。有村民曾向我嘲讽房券:“现在生孩子的谁还没个房?”更何况,正如杨主任所说,“房价也不再涨了”。接触到的妇女主任们也表示,没有一个因生育得到房券的人最后兑换了这张优惠券。
苏芳家的婴儿床摆在客厅中间,拼单时,苏芳就坐在婴儿床对面的地垫上
我不知道杨主任对这一切是否知情,她困惑的是,为什么大家不愿意生孩子。“有一部分女生(不愿意生孩子),会不会就像有些境外文化入侵,在鼓吹女性的自我权利,或者男女对立,有没有这种方面的思想?”
我反问:“但是生育不是女性的权利吗?”她没有正面回答,继续提起网络上描绘的,女性生育后的压力:照顾小孩、工作,兼顾人情世故。
“那这个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指的是她口中所说的女性的压力。杨主任自己也有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正在读幼儿园。
“你说这个,具体存不存在,说实话我也打个问号。”
我不知道她打问号的到底是境外势力,还是她所提到的、女性在生育后的压力。
在镇上的最后一天,我去向杨主任告别时,我们又聊起鼓励生育的工作,她再一次回答“常态化宣传”。就像当年一样,“全覆盖宣传,好多转转角落的墙壁上都写着,‘计划生育是国策’,‘家事国事天下事,计划生育是大事’。”
或许每个人的记忆里都留存着关于那场政策不同侧面的口号。在一些村干部的记忆里,它们是“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个人”“上吊不剪绳,下河不拉人”。在我的记忆里,则是“农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我问杨主任:“你要不要再带头生一个?”
她努了努嘴,随后有些嗔怪地笑了:“我有两个了,我再生是第三个了。”
“咱们现在不是鼓励三胎吗?”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她把头偏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