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反诈系统“误伤”的人,半年五次停机 | 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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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反诈系统“误伤”的人,半年五次停机

想象一下:你正在开会、通话或开车,手机突然停机;又或者身处一个完全陌生、没有网络也没有电的县城,突然被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你该如何应对?

最近两年,类似遭遇发生在很多普通人身上。为配合反诈工作,电信运营商建立的大数据模型会在监测到号码使用异常时,自动执行“保护性停机”。

然而,模型触发机制不明、复通程序繁琐,“保护性停机”引发了部分用户不满和投诉。一些用户甚至将运营商告上法庭,试图揭开这套神秘的系统。



停机来得毫无预兆。今年10月,李敬背着行李,从尼泊尔一路颠簸三十多个小时的大巴,又徒步三小时,终于抵达中国边境口岸。他掏出手机,准备开启旅程的下半程,却发现——没有信号。

以为手机欠费,他又往里充了两百块,依旧毫无动静。李敬有些懵。

38岁的李敬算得上资深户外爱好者。这趟他精心规划的旅程里,先完成尼泊尔徒步,入境回国后,打算再继续前往珠穆朗玛峰、冈仁波齐。前半程顺利,但突如其来的停机,不仅打乱了他原定的行程,也让他接下来经历了一场现实版的“人在囧途”。

抵达口岸时,当天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要叫车,只能打电话。没办法,李敬请求海关工作人员帮忙叫了车。

按理说,移动支付时代,只要还能上网,就不至于寸步难行。路上,他连着司机的热点付了车费,想着下车再找地方“蹭流量”。可晚上八点,他抵达下一个站点时,有些傻眼了。

珠峰脚下,海拔四千多米的聂拉木县一片漆黑,只有几盏路灯亮着。他抵达前两天,这里刚下过一场大雪,整座县城停电,街上散着些微弱的烛光。看不见行人,也没有开门的店,更别提无线网或热点。他在这座陌生的县城里几乎无计可施。积雪没过膝盖的街头,他哆嗦着拨通了移动的客服电话。



●聂拉木县的大雪

这通电话里,李敬第一次听说了“保护性关停”。客服解释:运营商系统检测到他的号码存在涉诈风险,为避免被不法分子利用,对他的号卡暂停了服务。至于“风险”从何而来,他后来才从运营商工作人员处得知,是因为他转机时经过了曼谷。

突然遭遇停机的案例并不少见,也并非单家运营商的情况。近期同样被多家媒体报道的还有湖南一个医生的经历,从手术台下来后,他发现自己手机号莫名“使用异常”,理由也是“涉诈”,被关停二十多天,无法与病人取得联系,携带无犯罪记录证明才成功复通。

没有违法却被突然停机、甚至反复停机,普通用户频频遭遇“误伤”,引发了大量投诉和网络讨论。其中,频繁来电、去电被认为是最容易“中招”的情况之一。广东的李大爷忙着联系亲友筹备儿子婚礼,电话打着突然就断;江苏一位饭店老板,生意黄金期处理订餐电话时突然停机,急得几次往营业厅跑;还有频繁出差和电话业务密集的人,半年内五次停机……

电话打多了不行,打得太少似乎也容易出问题。小雨为了纪念去世的外公,三年来一直保留着他生前的手机号,每月按时缴费、保持一次通话激活,今年9月刚充完几百块,也突然被停机。

虽然运营商会为停机客户提供复通服务,但规则繁琐,存在诸多不便。李敬被客服告知,恢复服务需要完成实人实名认证,有三种方式:线上验证,前往就近营业厅或返回号卡归属地都可办理。

这些办法对他来说一个都行不通。营业厅停电关门。他手持身份证录制视频尝试在线复通,昏暗的路灯下,人脸和证件怎么都拍不清晰,验证一再失败。

他请求移动客服临时开放三小时的数据网络,“让我去吃顿饭、休息下,找车去下一个目的地就行”。可惜请求未被采纳,客服只表示已登记特殊情况,将在48小时内给予答复。

“(如果等)48小时我都冻死在这里了”。

最终,他使用手机的紧急呼叫功能报警。当晚十点多,在警察协助下,他终于入住酒店,结束了这一天的窘境。



●中国移动新疆公司公开道歉

为什么没有违法却被停机?许多遭遇突然停机的用户询问客服时,得到的答复往往相同:“触发了反诈大数据模型。”

这个所谓的模型,其实是电信运营商为配合“断卡”行动而自建的风险监测系统。2020年全国开展“断卡”行动以来,电信运营商也应法律要求承担了一系列反诈工作。

中国移动浙江公司从事数据分析工作的葛长伟曾在社交平台介绍,他们不仅要执行公安下发的涉诈号码停机指令,还得进行信令监控,在发现疑似诈骗行为时与公安联动及时阻断。同时,运营商还会根据用户的基础信息和使用行为构建反诈大数据模型,监测和判断号码是否可能被用于诈骗。

涉诈电话卡、“一证(身份证)多卡”、长期不使用的“睡眠卡”“静默卡”、境外诈骗高发地卡,以及频繁触发预警模型的高风险卡,都会被重点关注。工信部和公安部的相关通告也要求,对这些号码必须启动“二次实名认证”流程。

在运营商线下营业厅,为用户办理“二次实名认证”,已成为近几年的常态工作。“这种用户每天都会来好几个。”广东一位营业厅客服说,大多数都是因为触发模型预警系统被停机。系统会将号码分为低、中、高三个风险等级,只有低风险可以线上认证复通,中高风险则必须回到号卡归属地的营业厅办理。于是,他们经常遇到专程坐飞机赶来复通的外地用户。认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保证人证相符,“拍一下人脸、身份证,核对本人,签个名就行。”

不过,由于普通营业员并不直接接触反诈模型,本地系统也不会提示具体触发原因,所以他们无法回答用户最关心的问题:我到底做了什么才被停机?甚至有客服的私人手机号也被系统停过。面对客户的追问,他们只能根据日常遇到的情况总结出一些“可能的规律”:短时间内频繁拨号、短信量突然激增、新开户后马上在异地使用等。“新开户的停机概率最高。”

不明规则的模型像一道神秘无形的筛网。在长沙工作的律师梁秋毫至今想不通,自己给一个政府部门的办公座机拨打电话,怎么会被认定为诈骗呢?

两年前,她以环保机构志愿者身份向四川省市场监管局咨询事项。对方座机无人接听,她便在一天内连续拨打二十多次。随后,便收到了一条停机通知短信。

对她号码实施“拦截”的,正是四川移动公司的反诈大数据模型。事后她得知,由于自己号码在短时间内出现高频呼叫、接通率极低、且存在异地呼叫等“异常行为”,与线下常见的涉诈模式相似,所以被系统自动识别为疑似诈骗号码,并触发关停。

被停机后,她按短信要求尝试线上核验,却无法通过;客服又要求她回到号码归属地四川办理。因为身在异地无法立即赶回,她的手机长期无法复通。2023年底,梁秋毫以侵犯通信自由权为由,将四川移动公司告上法庭。

在她看来,通信权与人身自由一样,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一个号码是否涉诈,也应由公权力机关和运营商承担核验责任,而不是把举证的责任转嫁给个人。

而且,她觉得四川移动用来判断号码是否涉嫌诈骗的规则既不合理,也不透明。作为律师,她长期出差、异地频繁拨号是工作常态,若按这样的逻辑,她岂不是随时都可能面临被停机的风险?她希望四川移动能够优化监测模型,修改电话检测识别和风险等级划定规则,并向用户公开相关规则。

“这个规则决定了一个号码的生死,这么重要的规则,到现在完全不透明”。用户“错了”却不知“错在哪里”,她担心这样只会让反诈模型“误伤”的概率更高。

梁秋毫的担忧并非多虑。手机停机一年多后,她终于利用一次回四川的机会办理了复通。当时营业厅工作人员提醒她:号码刚恢复,最好先在成都使用一段时间,或找人代用一段时间,否则离开归属地太快,很可能又会触发模型。梁秋毫赶着回长沙工作,而且她认为实名制电话卡交给他人使用,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她最终还是带着刚恢复的手机号离开了四川。果然没过多久,手机号又因触发模型被二次停机。



●梁秋毫诉讼案中,四川移动在法庭上提供的停机依据



去年,梁秋毫与四川移动公司的诉讼转为合同纠纷,经过两次审理,均败诉。法院认定运营商不构成侵权,并驳回了梁秋毫提出公开反诈模型的诉求。法院认为,根据现行法律,电信企业不承担公开反诈模型的义务,而反诈监测模型以打击违法犯罪为目的,本身具有保密性不宜公开。

对于是否应公开模型规则,通信专家马继华给出了相同观点:不赞同。“如果公开这些规则,最先利用规则的是谁?诈骗分子利用漏洞的能力太强了。”

根据公开披露的信息,近年来,各地依托模型确实侦破了不少诈骗案件。案发频繁,且诈骗手段不断翻新。安徽一位营业厅客服感慨说,今年她所在的公司及时阻断了一起伪装成医院固话的电信诈骗。模型最初只是监测到当地某医院的固话异常,工作人员赶到现场排查,发现医院弱电井门被撬开,里面被人私接了一系列用于盗打的设备。他们立即报警,不久后警方将嫌疑人抓获。

观察近年来围绕运营商反诈措施的诸多投诉和法律纠纷,马继华认为,运营商需要在“反诈效率”与“正常通信权”之间找到合适的边界。技术手段确实能够提高电信诈骗的成本,但只要尺度把握不好,就可能出现两类问题:技术管控太宽松无法有效发挥作用,管控过于严格又容易误伤普通用户。如何在其中确定一个相对可行、透明的平衡点,对运营商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事实上,自“断卡”行动以来,运营商承担了最前线的治理任务,也面临相当大的压力。有运营商内部的安全专家接受《IT时报》采访时披露,工信部会将每个月的公安报警数量作为三大运营商的考核指标。“对于我们来说,号卡涉案率是非常重要的指标。集团内部考核越来越严,比如在同省的三家运营商中,按照之前的规定,我们若是排在前两名,都可以加分。但后来考核标准修改了,即使排在第二名也会被扣分。如果低于集团平均水平,同样要扣分。”

为了介绍运营商为反诈所做的工作,中国移动的工作人员葛长伟在自己的社交平台曾公布过一组数据。以浙江移动为例,2024年仅该省的涉诈嫌疑模型识别出249万条线索,涉及200多万个号码,进一步筛查后,有9万号码被管理停机,另对38万个号码进行了呼叫限制。

葛长伟也承认,模型误伤问题严重,“误伤比例非常高,引发投诉无数”。对此他很无奈,“运营商内部能掌握的用户信息非常有限”,“反诈模型面临着查全率和准确率的两难选择。”

这个核心技术难点,用更通俗的话讲,就是运营商并没有权限获取用户的通话内容。马继华解释,当前模型风险识别只能依赖通话频次、呼叫模式等外在行为特征。这样的技术前提下,模型的准确率存在先天上限。虽然几家运营商都在不断优化模型来尽量减少误判,但无法触及通信内容本身,“彻底精准”几乎不可能实现。



●一些用户被停机后收到的短信。讲述者供图

尽管如此,多位业内人士认为,持续优化仍是当前减少误伤最现实的路径。不仅技术模型需要迭代,相关工作流程也有提升空间。

在与四川移动的纠纷中,梁秋毫就指出运营商在涉诈预警处理上的程序性瑕疵。按工信部与公安部的规定,运营商在发现号卡存在涉诈风险时,应先向用户发送提醒,并提供最长24小时的实名核验窗口期,再决定是否采取停机等限制措施。然而,梁秋毫的手机号在收到提醒短信后,仅1分3秒便被直接停机。

这一点已被法院采纳。法院在判决中强调,运营商不得随意扩大限制措施的适用情形,必须确保履行充分、明确的提醒义务。

近期,独立通信分析师付亮也在网上撰文提出优化意见。他认为,运营商在反诈流程中不应“轻易下判定”,除非警方或反诈中心明确认定,否则运营商不宜直接停机,而应遵循更审慎的梯度式处置流程:先提醒,再限制外呼,最后才是全停。一旦号码被暂停服务,运营商有义务提供便捷、可远程完成的复核通道,而不应要求用户必须回归属地办理。

如果这些问题得到改进,至少号卡的复通效率能大幅提升。正是困在“回归属地办理”这一要求上,在西藏,倒霉的李敬前后折腾了11天,直到他把遭遇分享到网上,引发大量讨论,运营商才为他开通了异地办理的通道,并公开道歉。

整个过程积攒下太多失望与愤怒。李敬说,由于无处求助,他先后多次报警,但无论是警察还是营业厅客服,都反复向他确认同一个问题:是不是搞诈骗去了?这让他觉得屈辱。为了自证清白,他甚至主动去了当地的反诈中心说明情况。

而小雨,那个留下外公号卡作为纪念的女孩,停机两个多月了,还在苦恼如何复通。去世的老人无法进行实名认证,为了留下那串号码,她跑了营业厅几次,始终没找到其他可行的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这件事是强制让自己不再去想外公的离世,才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