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6岁港人Ruby说,受家人影响从小逢发烧、感冒,都是先看中医,日常也会买中药包、煲补凉。接受访问时,她还一边喝着一瓶罗汉果茶。
Ruby说,她知道西医成效快,但不会轻易看西医。“始终觉得西药是化学物,对我的副作用影响有点大,而且中药毕竟是天然的、自然的东西。”
香港的公共医疗系统以西医为主。但像Ruby一样,很多港人,从老年到青年,都是中医的忠实拥趸,这与“疑中医论”暗涌不断中国大陆形成较为鲜明的对比。
根据香港教育大学于2025年进行的调查,西医虽是近8成香港市民就医主要的选择,但受访者中近一半人在过去一年曾看中医,包括针灸、跌打等。本月初,香港首间中医医院开幕。业界和政府均形容,这是香港中医药发展的里程碑。
有分析认为,民间传统,政府监管和业内品控,即确保行业标准的执行,维持了公众对中医的信心。
香港首家中医医院将于12月11日起分阶段投入营运。
民间传统:殖民后仍行医办学
香港大学中医药学院院长冯奕斌向BBC中文形容,香港市民对中医药“既相信,也用它”的态度与历史脱不了关系。
在19世纪,中医曾是香港华人医疗的主流——现在新成立的中医医院,并不完全是香港首间中医医院——在1872年创立、位于上环的东华医院原是中医院,治病用的也是中药。
不过在殖民时期,港英政府引入西医系统,在鼠疫之后将东华医院转为西医服务,公营医疗模式偏向西医主导。
但冯奕斌说,中医在民间仍然蓬勃。“英国政府对中药是不规管,但是它也不禁止,它认为是中国的民间医学,允许它自由生长。”冯指出,中国当时经历战乱,不少国内优秀的中医药人才前后到港,民间继续有中医行医办学。
形成的中医药文化再影响每家每户,“直到今天,大街小巷都是喝凉茶、香港普罗大众家里煲汤的,都是那个时候传承下来。”
Ruby今年26岁,受家人影响,从6岁开始看中医;访问时,她喝着一瓶罗汉果茶。
Ruby的婆婆(外婆)来自广州,“从小到大的概念是病了就看中医”。婆婆懂得分药材、会买中医书,耳濡目染之下,Ruby也了解多了中药医理论。
但她相信的还是中医治病的体验。Ruby认为西药效力快,但同时伤身 ,“吃(药)到一半,你会觉得自己胃口很差、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精神状态很差。”
对于身体较弱的她而言,中药较温和。“它(医师)会因应你本身是寒底还是热底(体质),给你一些不同的药材去吃。”她理解西药“杀了你的(细)菌就结束了”,但中医会思考病人的体质,“你(身体)平衡了,就不会生病。”
Ruby说,这些年吃多中药把免疫力养好后,已经很少生病。现在她平均三个月会看一次中医调理身体,每次喝两三剂中药。
今年71岁的纯姐有椎间盘突出,下腰经常痛,走20米路就要歇一歇。她正职当保安,常常坐着,本来没多大影响,但今年7月,她从在家里高架床的梯子掉了下来,“动都动不了”,住进西医医院。
住院医生给的只有止痛药,“我都吃了一两个月”。纯姐说,她的腰不仅没好,还怀疑激素产生副作用,令自己变胖了20斤。她后来转向中医,每天针灸敷药包,也吃中药,“几样一起做”,“(腰)松了很多,起码我能走了。”
事实上,大多数香港人生病时首选的都是西医。根据政府统计处2022/23年的调查,有84.6%受访市民生病时会看西医,只有7.2%人选择中医。
香港中医师陈洛志分析,这与使用者的需求有关,“西医主要处理急症、比较症状性”。“进到医院可能只是开止痛药,它帮不到,”陈洛志说,当病人面对慢性疾病、痛症时,中医就是另一个选择。
根据政府统计处2022/23年的调查,有84.6%受访市民生病时首看西医,7.2%人选择中医。
中医注册制度:步步规管
陈洛志在香港执业超过15年。在他看来,政府把中医注册制度化也增强了港人对中医的信任。
在主权移交之前,香港没有中医注册制度。陈洛志家里多年经营药材店,他形容过去中医角色“比较低调”,主要夥拍药材店,替病人把脉开药。但主权移交后,中医药成为政府发展重点——首任特首董建华曾言要成立“中药港”,令香港成为“国际中医药中心”。
1997年,港府资助三所大学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及香港浸会大学组建中医药学院,开办本科课程。两年后,再制订《中医药条例》、成立中医药管理委员会,处理中医注册和执业守则、中药监管等问题。本科毕业生通过中医执业资格试后,可申请注册中医师。
制度有了,中医师人数自此攀升。根据政府统计处数字,2002年中医师有7700人,到2023年已升至10759人,上升了40%。为培训医师、提供诊断服务,政府自2003年也于各区设立中医诊所,后来改名为教研中心。
陈洛志2008年从香港中文大学中医学系毕业后,也曾到中医教研中心任中医师。
香港大学中医药学院院长冯奕斌
药材标准:品质及安全保障
除了临床,中医行业还有很重要的一环:中药材。目前,香港市面的中药材主要由中国大陆进口,其真伪、品质及安全性,时常动摇人们对中医的信心。
“人们都这样讲,香港的食品安全做得好,”冯奕斌说,“药材进口香港,一定(有)是非常严格的品质制度。”
他指出,进口香港药材须符合国家药典委员会编制的《中国药典》检测标准。2002年,港府也订立了《香港中药材标准》(简称《港标》),涵盖344种药材,定明农药残留、重金属和黴菌毒素含量标准。中药材零售批发商也必须向中医药管理委员会申请牌照。
翻查卫生署中医药规管办公室纪录,香港2025年有6种药材出现农药残留超标情况,需要回收——不过根据卫生署公告,有关结果全部由市场监测抽验机制发现,卫生署亦有跟进收回情况。冯奕斌说,“长期在这种监管文化下面,可能一般敢作假、所谓的奸商就会少一点。”
从制度、教育、临床到监管,冯奕斌形容主权移交后的港府,是“从规管到发展”一步步推动中药发展。
新冠疫情期间,坊间曾出现抢购连花清瘟胶囊的情况。
大陆为何“疑中医”?
冯奕斌说,两地的分别或许在监管问题。他指出从法定文件来看,“中国(监管)也做得不错”,但同时因中国地方大、市场大,规管上存在一定难度。
不过对比香港,中国大陆对中医药常存在社会性的质疑。
2006年,中南大学哲学系教授张功耀批判中医是“伪科学”、中药质量良莠不齐。他发起联署,要求中医药退出国家医疗体制,掀起一番“废除中医”大辩论。国家卫生部后来反驳,指张的说法缺乏科学理性精神,背弃中华文化。
2007年,科普作家方舟子出版《批评中医》一书,又建立起“反中医药联盟”。2020年,中国网络更生出了“中医黑”一词,泛指那些批评中医、不相信中医的人。
人们的不信任部份源自中医药频发的负面新闻。2006年,有44人注射了鱼腥草注射液死亡。2013年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发表报告,抽检同仁堂、云南白药在内的中国九大中药品牌的中药材,发现超过七成含有农药残留。
根据官方数据,2024年国家药监局共接获近35万宗中药药品不良反应/事件报告。
关注病人权益的社区组织协会干事彭鸿昌指出,香港跟有关中医药的医疗事故较少,投诉主要跟医生操守有关。
香港设有相对完善的中医投诉机制。市民如对诊断过程不满,可向中医药管理委员会投诉。针对药商不良的营商手法,市民可找到消费者委员会;怀疑中药品质,如假药或者劣药等,则可向海关举报。
2019年,中医药管理委员会共接获100宗投诉数字,当中有65宗有关“专业责任”及“业务宣传”,涉及“医疗行为”的投诉有4宗。委员会会对投诉进行审理,决定是否向医师发出劝诫信,或采取纪律组研讯等。
2025年,香港教育大学访问市民疫后使用中医药情况,结果显示中医服务使用率大幅上升。
另有大陆网友提到人们反感中医,还有源自官方的不断背书。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上任以后,官方陆续出台支持中医药产业的政策,包括2016年国务院印发《中医药发展战略规划纲要》、《中国的中医药》白皮书;2017年实施《中医药法》等。
在2020年疫情期间,双黄连口服液一度被官媒称能抑制新冠病毒;中成药连花清瘟胶囊被纳入用于诊疗方案,卫健委也曾推荐三种直接打进静脉的中药注射液。
但社会质疑这些宣传和说法缺乏数据支撑。2020年,北京政府发布《北京市中医药条例(草案公开征求意见稿)》,提到“不得诋毁、污衊中医药”。有关条文最后因社会反弹被删除。
有网友认为,中医药在中国大陆变成一种过度政治化的符号,官方对其“神话化”触发知识份子的质疑。
这位网友感叹说:“如果中医在大陆能正常发展可能也会像港台这样,中医会慢慢找到自己在现代社会中的位置,人们也会慢慢形成如何看病的意识。”
新冠大流行中医大受欢迎
Ruby不太认同大陆的“疑中医论”。 她说:“中医历史那么悠久,而且我觉得我的确因为吃了中医,身体舒服了、变好了。”
不过在香港,中医至今尚未被正式纳入香港公营医疗体系。目前香港接近九成中医均以私营模式营运,其余一成为政府公营的中医教研中心。
目前在18区设立的中医教研中心,均由医管局、非政府组织和大学三方合作,自负盈亏,算是“半公营”。
彭鸿昌指出,基层市民在中医教研中心看病,只有综援人士及领取长者生活津贴的人才能豁免收费。但像纯姐一样持有香港身份证的市民,虽然可以申请政府资助,但每次看中医,诊金连中药也要120港元 。
陈洛志说,如果中医能进入公营体系,有资源后就可以发展更大规模,但困难的地方正在于中西医体系不同,且中医无法完全规范化、标准化。
他解释,西医主要基于“循证医学”,由统计学方法分析数据得出结论。但是中医靠的更多是经验医学、观念辩证,“我们会用一个多方面的思维模式 (诊症)......会考虑天气、环境。”
社区组织协会干事彭鸿昌(左)及香港中医师陈洛志(右)
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提到,疫情之后人们对中医的观感又改变了。
中医学博士关家伦提到,2003年香港爆发沙士疫情(SARS)维持时间短,中医较少参与。但2019年爆发的新冠疫情“人数多、时间长”,中医一方面接触个案的参与变多,另一方面病人吃过中药后,“发现原来可以减低COVID后遗症,累、气喘、体力差等等”。
他说,很多时候市民选中医师都是看口碑或由朋友推介。他感觉,疫情之后来诊的病人涨得很快。
疫情过后,Ruby也发现身边的朋友开始改变,“以前是看西医的,但这几年可能打完疫苗,或者有其他副作用,发现西医帮不到他的时候, 就会试一下中医。”
2025年,香港教育大学社会科学与政策研究学系讲座教授赵永佳曾主导团队,访问约1,500名市民疫后使用中医药情况。结果显示,中医全科服务使用率由2020年的26.6%升至47.2%。当中有56.4%人主要为“调理身体”,另有25.2%人因为看腰背、肌肉劳损等“痛症”。
关家伦还提到,中医近年普及也因为“中医的神秘感越来越少”。随着社交媒体发展,不少年轻中医师发文分享知识,“看得多、理解了,那些人就会接受 。”
有执业中医师认为中医走向专科化,除了令市民更多选择,也能让医师更有系统地进行科研。
中医的挑战
虽然偏好中医,但何时该选择适合的方法,Ruby还是有清晰判断。“中医是调理身体一个很好的方式,但是如果说有大病、有癌症或者中风爆血管这些,没办法,你真的要看西医。”
她认为中医也存在盲点。“它做不到西医那种科学检查,你的(癌)细胞大了多少厘米,是良性还是恶性、在哪里......中医就是做不到这些。”
在关家伦看来,比起中医发展悠久的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仍然缺乏大政策支持和足够资源投放,“现代世界的医学进步是靠研究(出来),但是研究到最后就是要资源。”
12月11日,香港首间中医医院开幕,医院公私营协作,由香港浸会大学负责管理营运。模式包括纯中医、中医为主及中西医协作三种。目前医院提供门诊、日间住院服务,设六大分科,包括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伤科及针灸科,以及老年疾病和中风后复康等12个专病项目。
18日,政府再发表首份《中医药发展蓝图》,订出八大目标,包括优化临床服务、提升中药质量、助力中医药“走出去”等。
陈洛志形容,中医院是中医发展的里程碑。他说中医走向专科化,一方面令市民更多选择,其次也能让医师更有系统地进行科研。“(以前)私营占了90% ,我想做研究也好,病人的量根本就不能够。”
陈洛志说,当数据积存下来,日后便能慢慢成立类近西医的医疗体系,故中医院首个问题是如何将私营的病人带进来。
中医院表示,开幕首日已有181名病人预约看症。
冯奕斌则指出,过去香港中医学院的学生需赴内地实习,现在的中医医院承担未来教学医院的角色。除此以外,香港是中医药走向国际的桥头堡,要成为国际中医药中心,“就先从这里走出去,”冯奕斌说。
不过回到病人层面,彭鸿昌强调对基层来说,诊治重点还是在可达性和时间:在适当的时间内,能透过治疗舒缓病情。
目前中医院“政府资助”服务占65%,另外35%为“市场导向”;受资助的门诊每次收费为180港元,市场导向的为450元——目前香港保险公司对中医门诊次索偿数有限制,而对纯姐一样要频繁覆诊的市民而言,费用仍然是沉重的负担。
“始终这一批中下夹心的,都是有经济困难,”彭鸿昌说,“如果政府在这方面有多一点经济补贴或支援,相信对于中医业的发展会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