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打工皇帝”郑国霖:50岁正是闯的年纪,自己是“中年练习生”,半年去了30多个景区,收入改善但将“永远缺钱”

Source

当“皇帝”脱下龙袍当“打工仔”,当经典角色走出荧屏变身边人,我们终于跳出了“文化只能严肃传承”的思维定式。

这幕“身份错位”的小插曲,恰似一面镜子,照见了当代演艺生态中一个鲜被关注的切面,有辛酸也有欣慰,那些曾在影视剧中塑造过经典帝王将相的演员,如今正以另一种方式“重返人间”。

年终回访至此,我们忽然懂了:所谓文化传承,从不是宏大的命题,而是无数个“郑国霖”愿意在寒风里站成一座桥,让游客踩着角色的肩膀,够到更暖的文化星光。而这,或许就是景区NPC最动人的年终答案。

这个冬天,愿我们都能遇见这样的NPC,他可能是“皇帝”,可能是“诗人”,也可能是街角卖糖画的师傅,但更重要的是,他用真心告诉我们,文化的温度,不在云端,在每一次伸手相握的指尖,在每一声带着笑意的应答里。

【回响2025丨九派新闻年终特别报道⑪】

12月的长春,净月潭森林公园的湖面已经结了冰。风吹在脸上,像刮了一层冰屑。

郑国霖站在冰湖前,三层古装裹在身上,最外面是一件带毛的披风,背上贴了五张暖宝宝。他说不太像董永,更像郭靖。靴子并不防滑,他走得很慢——他以前穿着真正的金属盔甲,在三十多摄氏度的片场,走过更难的路。

那时候,他演的是皇帝。

“我很久没坐过大巴了。”上车后,他喷了鼻喷——他有过敏性鼻炎,天气一冷就犯,随后含上喉糖。今天他要说很多话,嗓子和情绪都得保持在“高昂”状态。他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工作要求:“保持微笑,保持真诚。”

雪博会的展馆里,音响放着分贝很高的网络神曲。董永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布艺玫瑰花,身后跟着七仙女。他给游客发礼物,随时被拦下合影,还要做文旅推介。他问游客从哪儿来,对方说上海,他立刻切换成上海话:“侬叫我霖霖就好咧。”

围观的人多起来,却并不完全确定他是谁。有人说是coser,有人说是香港演员,有人已经认出那张脸,但说不出名字,人群中有个声音冒出来:“他是那个李世民。”

郑国霖听见了,回头笑了笑:“我不是李世民,我今天是董永。”

【1】顶流

在景区做NPC的这半年,郑国霖演过的皇帝,多到连自己也数不清。

李世民是他在景区扮演得最多的角色。那是他最知名的形象——在《隋唐英雄传》中,他因这个角色家喻户晓。那时他刚出道不久,很多表演靠直觉完成。戏里的金属盔甲是真材实料,三十多摄氏度的夏天,一场戏拍完,头盔里的海绵能拧出水。

如今,他穿着古装,站到景区的城楼、花车或巡游队伍里,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郑国霖在景区与游客互动。图/受访者供图

和8月初相比,郑国霖明显更忙了。

从8月初开始做景区NPC至今,他已经去了30多个景区。12月以来,他辗转郑州、泉州、厦门,又来到长春为雪博会做文旅推介,“全国各地到处走”。

最初去景区时,他并没有把这当成一条新的路径,只是觉得拍戏少了,“再打一份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未曾想到,做NPC会成为人生的第二条路,甚至走到了“顶流”。现在他景区的工作,“几乎跟拍戏一样忙”。

拍戏的邀约也多了,一些从未合作过的导演找上门来,但大多是短剧。

郑国霖没有接一部戏。他反复提到“取舍”——精力有限,两条路无法并行。“先专心把一件事做好。”他说,“不能一看这边顺了,又马上回到拍戏的状态,得先把这边做踏实。”

今年最忙的是国庆期间。他七天跑了七座城市,刚走完一个地方,就得赶飞机搭高铁,凌晨两三点抵达,六七点又起床。

生活和收入比以前有改善,但他仍说自己“缺钱”,并且将会一直缺钱。他说这并不是真的穷,而是一种自我约束。“我永远缺钱,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不躺平的理由。”

50岁,他对“闲置”这件事保持高度警惕。在他看来,一旦停下来,工作节奏、身体状态、被记住的可能性,都会渐渐消失。

他不太谈梦想,也很少提情怀,更多谈的是拥抱时代,是跟上潮流。他身上有一种鲜明的职业性。他务实、要强,把景区的工作视为一条需要认真对待的路。

前段时间,他拿到了一平台颁发的“优秀红人奖”。他翻出了那张奖杯照片,有些自豪,“没想到到这个年纪,还能拿到一个像新人一样的奖。”

【2】中年练习生

从知名演员到“NPC顶流”,郑国霖并非一开始就能适应这样的转变。

在景区,演员不再拥有传统意义上的主角位置。他们更像被嵌入的一部分——进入既定的路线、流程和脚本,与游客发生短暂而密集的交集。

集合、换装、检查妆发、熟悉路线,开始前,助理会跟郑国霖反复叮嘱节奏:哪里要停,哪里要合影,哪里必须往前走。人多的时候,演员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气氛撑住。

这半年,郑国霖辗转各地的千古情、欢乐谷。他每天演的内容大多雷同,但他有自己的方法保持新鲜感。他把每次演出当成不同的角色来演。演李世民,他会想现代人怎么说;演董永,他会琢磨语气和节奏。

但最初,他并不适应。

第一次景区演出是在上海千古情。他要做的动作很简单——从二楼慢慢走下台阶,说一句“大家好,我是郑国霖”。

他记得那只有二三十级台阶,自己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下面人山人海,人人都注视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真人手办”。“我不知道我来干嘛,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台词全忘了。”他手足无措,“就像刚入行的新人一样。”

去了几个景区后,他发现做NPC并不简单。当NPC和演戏一样——穿上戏服,就是角色,但要演好,却远比想象难。

“很多东西得学,”他说,“不是你穿上戏服就完事儿了。”

在景区,他必须展现自己的“活人感”。这里没有彩排,也没有NG。现场就是舞台。观众腼腆,他要主动靠过去;人多时他得一边控场一边提醒安全。很多人觉得他比游客还开心,其实那是工作需要——观众买了票,他得让他们值回票价。

“他们不是来看皇帝的。”他说,“要看皇帝,电视剧里多的是。景区里,他们想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我。”

一个靠台词、站位和情绪设计角色的演员,在50岁这一年,开始重新学习另一套生存技能——学土味情话,学跳时下最流行的抖音热舞“刀马刀马”,看脱口秀,学网络热梗。助理给他设计过“总有刁民想害朕”的互动台词,他一开始觉得会不会冒犯,后来才知道,那正是现场需要的笑点。

不同城市、不同景区,他都会提前做功课,了解当地文化、方言和习俗。去郑州,他就提前学几句河南话,“‘中不中’,游客会觉得很亲切。”

工作就要专业,要快速适应环境。早年从上海考入TVB无线班,为了尽快融入香港的生活,获得更多的演戏机会,他逼自己跟别人说粤语,如今粤语流利得像他的第三母语。

他觉得自己是“中年练习生”,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刚进剧组的时候。

【3】困境

回看自己的演员生涯,郑国霖把从艺路径归结为“运气好”——被选入TVB训练班,出道便是《少年方世玉》的男三号,随后戏约不断,又因李世民一角迅速获得国民度。

最火的时候,他也“飘”过。拍完李世民后,他一度变得挑剔:不是主角不演,剧本不满意不接。选择慢慢成了门槛。“那么多演员,人家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市场从来不缺替代者。后来有一阵,他真的没戏拍了,再回头,只能从小角色来过。他把那段经历看作一次校准,重新在影视圈里站稳脚跟,“人活明白了就好了”。

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少的,郑国霖也说不清。

对许多中年男演员来说,变化并非一夜之间降临。最直观的是“合适角色”的消失。曾经密集出现的正剧、年代戏、家庭剧逐年收缩,能够容纳他们的位置,越来越集中在父亲、领导、老板这几种类型里。角色并非没有,只是名额有限,演员太多。

拍戏时的郑国霖。图/受访者提供

郑国霖不认同“没戏拍”的说法。在他看来,机会不是消失,而是变少。他长了一张偏“小生”的脸,年轻时演过董永、帝王、郭靖,如今适合他的角色更少,选择空间收窄,身体状态也不再允许连轴转。

他不想就这样等着。在踏入景区前,他尝试过很多路,直播带货、短视频、自媒体、做制片,但都不顺利。直到机缘巧合遇到千古情,他火了,找他的景区越来越多。他没想到能走出“第二条路”。

“皇帝”这个角色曾让他被记住,也曾让他被局限,如今却成了他与时代周旋的一种方式。

在影视寒冬的当下,景区成了一块意外亮着灯的地方。

它需要即时的热闹,也需要被记住的面孔。寇振海、翁虹、马景涛等演员在景区出现——秦始皇骑着摩托,李世民挥手致意,“猫妖”梳回发髻,“陆振华”在舞厅门口挥着马鞭,“咆哮帝”在山头吆喝“马上来财”。

在这些人之间,郑国霖出现得更频繁,也更系统。他很清楚,演员是一份“青春饭”。如果说早年是在打江山,那现在更像守江山——保持工作的热情,保持在工作的状态里,不让观众彻底把自己忘掉。

“你可能会觉得我拍电视的,去演网大,后来又演短剧,现在来景区工作。”他形容时代是一辆不会打招呼的马车,“时代换舞台的时候,并不会提前通知任何人。机会就在眼前,你要不要上车。”

面对“掉价”的说法,他觉得,角色没有大小,工作没有轻重。“只要努力工作,踏踏实实,就能在其中找到乐趣。”

【4】身段

很多演员也没戏拍,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景区里。

有人犹豫,有人觉得不体面,有人担心被定型。面子、身份、曾经的位置,常常变成一道无形的门槛。当更多人还在犹豫要不要放下身段时,郑国霖已经换好衣服,站进了人群里。

他很少在这个问题上反复停留。

郑国霖说这与自己的早年经历有关。他出生在上海一个工人家庭,住老公房,几家共用厨房和卫生间。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他常去邻居家看。有一次中途去卫生间,再回来时邻居把门关上了,无论他怎么敲,也没人开。后来父亲知道后,借钱买了一台更大的彩电。

做演员后,他去北京工作,租房住,上海的新房还要还贷。已经退休的父亲为了帮他分担压力,又出去找了工作。

他仍记得,刚入行拍《少年英雄方世玉》时,张卫健跟他说的话。

那时他演男三号胡惠乾,不会演戏,经常被导演骂。高强度拍摄下,他三天只睡了两个小时。张卫健问他:不是说三十岁前要买房买车吗?既然想要这些,那有什么资格喊累?“虽然话听起来有些俗,但到现在,这句话依然对我很有用。”

再被骂,他就收工后继续练,对着镜子一遍遍来。“后来慢慢就养成一个习惯,就是跟自己较劲,人还是得自己强。”

这些经历慢慢形成了他的生活逻辑。他考虑得更多的是现实:钱怎么来,父母怎么照顾。“我这个年纪也不能躺平。没有钱,怎么养活自己?怎么孝顺父母?人最后的目的,不就是好好生活吗?”

谈到马景涛、寇振海这些被并列提及的名字,他只是说“佩服”。在他看来,这不是牺牲,而是一种职业操守。

去景区后,他也没有把“做NPC”当成可以随意应付的工作。他清楚景区是另一种现实:这个行业早已不为“曾经”买单,只为“此刻”付费。你能不能把场子撑住,能不能一次次完成重复而消耗的演出,决定了你是否被继续需要。

他见过雨天游客稀少时,有NPC仍然穿着全套戏服,在空旷的广场上完成演出。雨水浸湿了头饰和衣衫,没有掌声,也几乎没有观众。“他完全可以躲雨,但他没有。”郑国霖认可“敬业”的人,“那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5】皇帝下山

在镜头里,郑国霖演过许多皇帝的结局——驾崩、退位、孤守江山。

剧里的结局总是明确的,权力在某一刻被收回,故事随之结束。现实却没有这样的安排。

这半年,他不断进入新的场景。在西藏山南市,他在海拔4600米的羊卓雍措跳舞;在欢乐谷,他坐了小时候不敢坐的海盗船、过山车。“好像每到一处,都在体验新的人生。”

在景区,他获得了一种新的成就感。最直接的,是看到别人快乐。有人带着孩子阖家欢乐,有人想短暂逃离生活的压力。更微妙的成就感来自认可——游客的热情像回声,让他意识到,多年的演戏并没有白费。

他体会到一种被追星的感觉。有人背着印有他头像的包或玩偶,在景区里等他出现。一次,一位女游客来索要签名,他随口说:“我今天都得在这儿工作,你可以玩到晚上。”对方摇头:“我马上要赶飞机走了。”后来他才知道,对方专程坐最早一班飞机来,只为见他一面。

还有一些更意外的瞬间。一个小男孩被妈妈推到他面前,要给他表演一个魔术;也有粉丝定制了一条印着龙袍图案的毯子送给他。

“平时可能是我给大家输出一些情绪价值,说点土味情话,逗个乐。”他笑起来,“结果反过来,他们也准备了节目来表演给我看。”

起初他也担心别人会不会觉得他不务正业,但线下真实的互动给了他确定性。“在景区,别人从我身上能找到快乐,我就很有成就感。”

工作之外,他的生活很安静,和四只猫住在一起。其中两只是他救助的流浪猫。没工作的时候,他依然固定时间起床,给猫铲屎、喂粮,看新闻,做午饭,跑步,偶尔去父母家吃饭。他喜欢安静地待着,放空不说话,“平时话说得已经够多了”。

采访中,他反复提到一个词——“状态”。不是红不红,也不是有没有戏,而是有没有处在工作的状态里。

他把自己现在的位置形容成在山腰。不一定非要登顶——那太难了——但也不能停下来,要保持攀登的姿态。“如果文旅这条路堵住了,我就再找第三条路。”他说,“如果每天在家唉声叹气地等,多被动。那不如我现在不要等,就走出去,现在也杀出了一条路,对不对?”

“一旦停下来,人会老得很快。我还有机会,眼前还有山峰。”他认为,50岁正是闯的年纪,“就像NPC,要么不做,要做我就做到最好。”

皇帝下了山,没有回到宫殿。他继续向前走。